凉山大火中牺牲的年轻战士们:对父母,从来报
2019-04-03 20:36 来源:新浪

  

 

  2014年2月6日,武警四川省森林总队凉山支队在森林灭火作战时,摄影师拍了孔祥磊和杨春背影。 图片

  程雪力(视觉中国)

  牺牲的战士中,有的当兵两年多,至今没有休过一次假;有的本打算两个月后回家探亲;有的刚刚休完假,回部队只有一个星期。还有一个新闻报道员——他曾经报道过战友的事迹——但这次,他和战友都没能逃出火海。这是一个团队,很少有人能够体会他们每一次扑救后的成就和荣誉,他们也很少向人透露危险。谷雨作者联系到了消防队员的家属们。在自然灾难面前,他们不断努力,英勇应对。

  撰文

  姚胤米 编辑

  金赫

  采访

  姚胤米 施展萍 林秋铭

  4月1日下午,焦急等待的凉山木里救援队武警战士家属们陆续接到部队打来的电话。

  是最坏的消息。

  3月30日在四川省凉山州木里县境内发生的这场森林大火夺走了30名灭火人员的生命,他们是27名森林消防员和3名地方干部群众,以90后为主,最年轻的还不到20岁。他们的遗体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搜救,最终被全部找到。

  运送他们回到西昌的车辆凌晨进入市区,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辆,这是这个西南小城通常沉睡的时间。路中央的车辆通行线上,有人在上面摆了一列黄色的菊花,路灯的光沉沉的。

  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人行道上,自发前来为牺牲战士送行的志愿者和普通民众安静地等待着,有的看向战士们回来的那条路。

  一

  30日那一天,西昌森林武警大队四中队三班副班长汪耀峰给弟弟寄的饼干和零食送到了家里。他没有太多时间和弟弟聊这个,那天,执行任务让他很忙。他对弟弟说,自己刚从任务现场出来,正在返回部队。到了下午6点,他又接到紧急通知,凉山州木里县砻江镇立尔村发生森林火灾,他带着一队人又“返回去”了。

  执行任务要求争分夺秒,不容耽搁。通常在出警前,父母“一般没有特别急的事不给他打(电话)”。但汪耀峰一直都保持着一个习惯,每次出发前,他都会给弟弟发一条微信,那些“出发了”和“回来了”的寥寥几字,代表着他一次次任务的平安完成。

  这不是汪耀峰和他的战友们第一次到木里执行任务。

  木里在四川省凉山州的西部,最高海拔3700米,沟壑纵横、切蚀深刻,是青藏高原地质结构最复杂、环境最恶劣的地段之一。地形的复杂导致这里人烟稀少,但森林资源却非常丰富,“一个木里,一半森林”,森林覆盖率达到67.3%,是我国仅存不多的原始林区。

  

 

  2014年4月16日,四川凉山西昌,浓烟悄然升起,漫过山头。图片

  程雪力(视觉中国)

  森林和人在这块空间相伴相生。森林给木里人提供了维持生计的资源,也带来了巨大的林火压力。无火时,松杉林木粗壮高大,密度很高,林相好,从天空俯瞰一片茂密盛绿。可一旦发生森林大火,过于繁盛的林地就导致从上空根本无法看到地面的情况,扑火工作主要依靠消防官兵的地面救援。

  每年春季,都是木里发生林火比较频繁的季节。今年过年,汪耀峰都忙得没回家,“一直在忙,一直在忙”,他的母亲说,“任务特别多,一直在出警,大年春节都没有休息。”

  这一次,火势从一开始就被判定为“较大级别”,地势本就复杂,坡陡谷深,取水相当不便,起火当天天气多变,风力达到5-6级,风向不定。起火点附近的村民曾经目睹到现场浓烟滚滚,火势异常凶猛,“三十多公里外都能看到火光”。

  四川森林消防总队派出了689名凉山州支队指战员和地方扑火队员,在火灾现场展开扑救。突然,风力风向骤变,突发林火爆燃,现场瞬间形成巨大火球,扑火人员紧急避险。

  

 

  2014年4月11日,四川凉山发生火灾,狂风骤卷,烈火肆虐。图片

  程雪力(视觉中国)

  林火爆燃的发生是小概率事件。森林公安灭火规则第八条记录了火爆的形成过程:当风大高温时,可燃物极易燃烧,飞火常常随大风出现。主火头前方和两翼会出现多处飞火,形成多个小火场。这些小火场同时燃烧,会使中间的未燃区的空气和可燃物温度急剧上升,并迅速达到燃点形成火爆。如果扑火人员处于其间,就会被窒息和烧死。

  森林之外的村民们用手机拍下了事发时的状况:浓烟滔滔,从森林深处升起,占据了大半个天空,浅灰色的烟云看上去密实浓烈而又巨大,无声地展示着在自然灾害发生时,人类是如此薄弱。

  汪耀峰和其他29名队员牺牲了。

  二

  “遮天蔽日”。凉山森林消防支队的新闻报道员代晋恺曾经用这个词形容过在火场被浓烟包围的感觉。

  在另一位牺牲消防员蒋飞飞的朋友圈中,他记录了一次难忘的出警,“跋山涉水走了将近15个小时,全身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但是沿途原始林区的风景还是很美丽的。”

  扑火工作的艰难和辛苦是难以想象的,现场的浓烟随时都可以让救援人员窒息,几个小时救援下来,脸上覆盖着的灰尘和汗水形成一条条沟壑,顺着面部延展下来。即使戴着手套,手上也脏得不知道洗几次才能洗干净。

  战士们早就习惯了向家里“报喜不报忧”。

  

 

  2017年3月19日,四川凉山木里,森林中扑灭大火的消防员。图片

  程雪力(视觉中国)

  汪耀峰当兵6年,从来没有和家里讲过部队的事情,母亲问了很多次,每次问,“他总说他挺安全的,挺安全的,每次都这样说。”每年六月,部队考核一结束,汪耀峰就会回一趟家,待上二十多天。通常是三伏天,武汉最热的时候。家里地方很小,天气更显得热,母亲就给他打电话,叫他“等凉快一点再回来”,怕他在家里热得不舒服。

  抱怨天气成为母子间的小小玩笑。母亲每次都说“你怎么偏要这么热的时候回来?”一到6月,汪耀峰还是按时提着烟和酒回家,那是给父亲准备的礼物。前几天,汪耀峰和母亲说,今年考完还要再回来。“我在盼他,6月份,还有3个月,盼他回家,看看他。”她说,“现在人都没了,还聊什么呢?”

  汪耀峰是20岁去四川当兵的,现在已经成了副班长。母亲记得,几年前在家里跟邻居聊起他的职业,儿子直接说“他是灭火的”。“他挺喜欢那个职业。”家里并没有人当过兵,汪妈妈也不知道儿子这个军旅梦的具体来源,“小时候,他就只是想参军”。

  汪耀峰从小就懂事,他还有一个年长3岁的姐姐。那时候,父母在外面收废品,没有时间照顾他们姐弟,“两个小孩在家,每天就吃泡面”。学校离家里很远,每次回来,母亲都叫他在外面买点饭吃。汪耀峰都舍不得,“那孩子挺节省的,他完全是吃泡面长大的,回家一口热水都没有,挺可怜的”。说到这里,汪妈妈沉默了几秒。

  汪耀峰身高还不到一米七,“长得不好,蛮瘦”。他性格内向,在家人眼中,什么苦都忍着,给家里打电话或者回家的时候,“一般也不提什么事情,就说自己生活挺好的,也不累,别的什么都不说”。

  对于部队里发生的事情,汪妈妈知道的很少。但网上几篇通讯员文章曾经记录了汪耀峰的部队生活。在新兵眼中,汪耀峰比别的班长内向,“但却是最努力的一个”。这个1993年出生的年轻人不喜欢喊口号。汪耀峰曾经告诉战友,不要成为“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这是他当兵踏上火车前父母嘱咐他的话。

  他身体单薄,在五公里上跟个头强壮的战友相比很吃亏,为了弥补身体的短板,战友们总能看到汪耀峰自己在营地操场上独自训练。

  在2017年的一篇通讯文章里,新闻报道员代晋恺——在这次大火中,他也在牺牲的名单中——记录下这个细节:8月30日,已经通过晋级考核的汪耀峰刚跑完徒手三公里,身上已经被汗水浸湿,休息了两分钟后又穿上负重背心、绑沙袋、背背囊,在一圈只有250米的小操场上,跑了20圈。“他腰上已经被背囊磨破了很多次,但是没见他停下来过。”战友罗传远说,“他的迷彩服平均每两天就要洗一次,要不就全是汗渍。”

  

 

  2018年9月13日,四川凉山,武警森林官兵在县尔舞山进行灭火演练。图片

  程雪力(视觉中国)

  在部队呆了五六年,汪耀峰已经算是个“老兵”。他通过部队的考核,成为副班长,也会带刚进部队的新兵训练。他还是不怎么爱说话,但是为了鼓励新来的年轻人们相互熟悉,尽快适应,他组织大家玩了一会儿“击鼓传花”,被选中的人表演节目。

  一个不愿意表演的新兵把汪耀峰拉到了一边,打趣地说:“班长,你也辛苦了,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吧,咱们一起做个安静的美男子。”17岁的新兵刘荣基主动请缨,站起来表演了一段喊麦。漫长的徒步拉练有了一丝轻盈的乐趣,汪耀峰也跟着笑了。

  他是个很细心的人,注意到刘荣基入伍后体能严重下滑,体重也上升了。汪耀峰帮刘荣基“量身定制”了减肥计划,还跟着一起训练,每当刘荣基体力不支想要放弃时,汪耀峰都会在旁边鼓励他。对于新兵来说,汪耀峰这样的老战士既是榜样也是在遥远异乡的部队里的依靠。

  三

  20岁的康荣臻是一个当兵还不到两年的新兵。从2017年9月份到四川当兵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过山东临沂老家。2018年两会,国务院提请审议机构改革方案议案,公安消防部队、武警森林部队转制,归应急管理处管理。康荣臻就被调任成为了一名森林消防员。作为森林消防员的工作到现在还不满半年。

  家里人都不知道这个职位意味着什么,康荣臻的姐姐说,“就知道是森林消防,具体多么危险我还没有了解到。”他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一次扑火的经历和故事。

  对于平时工作状态的了解,大多是通过康荣臻每次执行完任务之后偶尔发的朋友圈,每一次,姐姐都给他留言:“在外面自己照顾好自己,自己多注意安全”。

  “我们老是叮嘱他。”康姐姐说。弟弟的上一条状态是3月25号发布的,因为设置了朋友圈三天可见,她很想再看看弟弟发过的执行任务的照片,但是打开之后什么都看不不到了。

  康荣臻的父母是农民,平时忙着种地,没时间照顾孩子。康荣臻几乎是被姐姐带大的。他们年龄相差9岁,但姐弟俩的感情特别好。姐姐回忆起弟弟,觉得“虽然家庭不太好,但弟弟从小就懂事听话”。2010年,康荣臻的姐姐到北京打工,每年农忙时节,康荣臻都挑起农活的重担,帮家里掰玉米、种土豆、种花生。春种秋收,“只要他在家肯定会去,特别能吃苦”。

  那几年,在外打工的姐姐一回老家,康荣臻总是下厨房给姐姐做饭,她想吃什么菜,他动手帮她炒,还帮姐姐收拾衣服,到房顶上弄柴火。“我不想干的活,他都会帮我去干。”她说。

  这种感觉就像是,弟弟成年后,忽然就成了哥哥。成了一个家庭里支撑的核心。

  康荣臻读书成绩不是特别好,学历不是很高,但是他比较小的时候就有一个强烈意愿,“上了中专之后,不甘心在老家打工,就想着去当兵”。康荣臻的姐姐记得,当时“他非常努力考的兵。我们家人也很支持,就让他去了”。

  2017年9月,经过三四个月的基础训练之后,康荣臻被分配到西昌。前几个月的训练很艰苦,刚到四川,康荣臻还不太适应。他在山东从小吃惯了面食,四川每顿都是米饭,还有腊肉,他吃不太习惯。好在他适应能力强,正式进了部队生活状态就好多了。

  每周末,他会跟家里打一个视频电话,家里人讲讲家里的事情,康荣臻说说单位的情况。家人们通过他手机镜头看到过部队宿舍,他生活的地方“挺整洁、也挺干净,住得挺好,也很有规律”。康荣臻告诉家人,自己在部队和战友们处得特别好,叫家人放心。

  “从来报喜不报忧。”他的姐姐说。

  当兵那年,康荣臻一米七五。这两年,家里人都没见到,从视频里面看,姐姐觉得他好像比之前在家的时候“强健了很多”。她估计,现在弟弟的身高应该也长了一些,出勤辛苦,也胖不起来。

  自从上中专开始,康荣臻就从没管家里要过一分钱。有时候,家里缺东西,母亲知道儿子懂事,也从来都不主动说。但康荣臻一旦知道,会偷偷从网上买好,寄回家里,“我妈不让他补贴家用,但只要是我妈想买的东西,他一定会买”。

  家里人原本计划着,让康荣臻干三年,回来成家立业。姐姐回忆起来,康荣臻有一个很励志的梦想,他曾经说,自己要挣钱在县城买套房子,“不用任何家人帮着”。

  四

  向家人隐瞒的一面是辛苦又心酸的。森林大火随时都可能爆发,没有人能够预料哪一天的觉是可以睡得安稳的。半夜十二点、凌晨两三点突然警报大响,就要立刻出去执行任务,也没有人能预料这一场大火扑灭之后,下一场大火在哪天又会突然烧起来。

  一场任务少则几小时,多则几天才能完成。森林火场和城区火灾还不太一样,在纯自然条件下,林区火势通常更大更猛,一场任务下来,消防战士们的手会被烫出水泡,眉毛被火焰燎焦,头盔甚至被烤到变形。

  这次遇难的一位消防战士的朋友圈曾经拍过刚刚执行完任务后的手。通常来说,森林武警战士不管多么年轻,他们的手看上去总要比别人更“老”。每一次扑救都在身体上留下痕迹。

  平时的训练也很紧张。林火烟雾大,很多时候,视线里什么都看不到。部队每年都会组织战士参加“比武大赛”,专门有一项就是盲眼组装风力灭火机。在公开报道中,曾有人记录西昌市森林武警部队的一次比赛现场,“被黑布蒙住双眼的官兵们手指翻飞,将风力灭火机一一分解后,又熟练地把分解下来的零件一件件组合起来,18名战士对灭火机的组装丝毫没有弄错。”

  

 

  2013年2月16日,武警四川省森林总队凉山支队在森林用灭火剂灭火作战。图片

  程雪力(视觉中国)

  数据显示,每年,全世界发生森林火灾的次数在20万次以上,中国平均每年也要发生将近1万次火灾。消防队随时可能遇到危险。他们必须把每一个步骤都掌握熟练。一篇通讯文章中记载了孔祥磊一次救援事迹。

  2018年5月19日晚11点,孔祥磊被任命为突击队队长,和几名战友刚刚从木里县陇东村火场救援回来。在前线扑救了几个小时,长时间的高温炙烤让他“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不太健康的红色”。扑火期间差点发生意外,火烧过的地方有一棵直径约50公分的大树,正在向身旁的新兵罗传远的方向倒去。孔祥磊大吼了一声“小心!”一把扯住罗传远的衣服,把他拉到了自己身后。仅仅一秒多,大树轰然倒地,“树枝掠过两人的头盔,哗哗作响”。

  当时,讲述这个片段时,孔祥磊语气还很放松,他“拉开窗帘,看见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今天是个好天气。”孔祥磊转过头对班里的人说,成为森林武警之后,他最喜欢雨天,这意味着安全。

  但这次,他和他的29名战友在抗击大火时没能逃出火海。

  知道消息时,康荣臻的姐姐还在上班。下午一点多时收到推送,看到有新闻报道木里县火灾导致30名消防同志失联。她接到了姑姑的一个电话,家里人都知道康荣臻平时在凉山执行任务,姑姑担心康荣臻“会不会出事之类的”。昨天半夜十二点多,部队负责人的电话打进了康荣臻姐姐的手机,讲述了康荣臻的遭遇。“现在我真的悲痛万分。我没想到我弟弟会为了国家、为了人民就这么走了。”在电话的另一端,康荣臻的姐姐强忍着情绪,但还是不时地哽咽。

  她正在赶回山东老家,父母年纪大了,母亲还有高血压,一直以来,部队有什么事情,紧急联系人都是姐姐。现在,她还没有把弟弟牺牲的消息告诉家人。她和爱人怀揣这个沉重的秘密,离开北京,赶回父母身边。

  战士蒋飞飞的父亲,31号这一天没盼到儿子电话。“我儿子最乖了,他每天都要给我打电话。”蒋父说。晚上八点钟过后,他给儿子打电话,但是关机了。林区信号很差,蒋飞飞的父母只能在家里等啊等,一直到昨天上午九点十点的样子,他们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成都领导打来的”。蒋飞飞的父亲问对方“什么事”,对方说,“没什么事,有什么事会和你联系。”这个电话匆忙地挂掉了,当时蒋飞飞的父亲就怀疑了。消息随后确认的速度很快,也很残忍。

  29岁的孔祥磊是云南靖水人,他的父亲就曾经是一名炮兵。初中毕业后,孔祥磊在家里待了两年就报名当兵了,还有8个月,孔祥磊的兵龄就满12年,顺利的话,今年年底就可以退役回家。父亲正准备带着儿子的女朋友一起去趟四川,他们想到西昌的部队看看孔祥磊生活和工作的地方,那些曾被讲述的破碎的片段将在那里拼凑完整。“部队的氛围很好”“平时训练挺刻苦的”“还立了三等功”“获得过优秀士兵嘉奖”。

  部队和战友是他们在那里拥有的一切。在那个地方,他们用肉身和自然作战。没有更多的人能够深切体会每一次扑救后的成就感和荣誉感,他们像一场火被熄灭后一样默默无闻。

  去年的军事训练比赛上,汪耀峰得过一个奖,奖的名字他的母亲并没有记下来,但她特别提到,6月休假时,汪耀峰把证书和奖章带回了武汉,“现在还放在他的抽屉里”。国家政策调整后,汪耀峰原本可以选择转业,但他决定留下来继续当消防兵,他和母亲说,“我还想在部队里面干十几年”。

  他说:“我想做到退休。”